清康熙初禹之鼎所绘董小宛像
如皋日报(记者 刘聪泉)
如皋档案馆有一方砚片,乃篆刻专用工具“笔舔”,砚片背面有阴刻线描人物,款识为“巢民师属陈洪绶绘”,钤“老莲”方印。有方家言道:“此乃冒氏生前所爱之物”,断为冒襄小像,“容貌约有六、七十岁光景”,并以《360年前冒襄画像“现世”》为题发表专文。本人认为,此砚片疑窦甚多,故撰此文以为商榷,并力求厘清三百余年来冒襄及小宛画像之源流。
其一,相貌之异。砚片肖像鹅头鹰鼻,瘪嘴大腮,眼袋下垂,胡须拉杂,其貌不扬,与史书记载和口碑相传中的冒襄相去太远。若断为冒襄之像,对一向视冒襄为邑中俊秀、人中龙凤的皋城后学和冒氏后裔,情何以堪!
冒辟疆容貌俊美,风度潇洒,钱谦益赞日“淮海维扬一俊人”,李元介称之“美少年”,姚佺夸其“人如好女”,张玉成则云“淮海俊人,江皋韵士,秉乾坤之秀,灵气独钟”,张明弼说他“东海秀影”,“所居凡女子见之,有不乐为贵人妇,愿为夫子妾者无数”。崇祯十二年(1639)冒襄与小宛半塘相遇,小宛一见倾心,连称:“异人!异人!”崇祯十五年(1642)端午,冒襄与小宛在镇江金山观看江上竞渡,一个丰神玉立、气度闲雅,一个窈窕清丽、神姿艳发,引动数千游人争相尾随围观,说是江妃携偶,踏波而上。即便年届暮秋,冒辟疆神韵依旧,纪映钟称其“七十犹妙颜”。
据考,存世最早的冒襄画像为《水绘园主落花觅句图》(附图1),著名写真画家吴江顾尊焘写照,恽南田弟子长州释上睿补景,王渔洋弟子太仓崔华奉题,三人均系冒襄好友。此绢本宽四尺四寸,纵一尺四寸,现为美国某大图书馆收藏。崔华所题诗为:“人情大抵恨匆匆,紫带青梢入眼空,千树秾华千树雨,一番晴暖一番风,惜教国色双顋澹,怕剔银憕小朵红,艳性也知应负我,何妨纤瓣坠怀中。康熙癸丑春三月十有八日奉题巢民世长盟兄落花觅句图于水绘园。”查康熙癸丑为1673年,时冒襄62岁。画中冒襄容貌清秀,风姿俊朗。
存世的第二幅冒襄画像为耄耋之年全身坐像(附图2),现存于上海图书馆。此画作者无疑是冒襄友人,可惜已佚其名,但题像赞于四周者却有五位冒襄生前的至亲挚友,即清礼部尚书兼翰林院掌院学士长洲韩菼,清吏部尚书商丘宋荦,翰林院侍讲如皋许嗣隆,江淮名士兴化王仲儒和五山王文焕,至少说明此像形神皆似,得到冒襄生前亲友之认同。王仲儒像赞:“隐不违亲,贞不绝俗。懿彼孟博,为林宗目。后千余年,公践芳躅。伟哉党魁,撑柱故国。终保其身,莫之点辱。抗志柴门,岁寒肃肃。顷来起居,卧公书屋。载瞻仪形,车轮转腹。”(其下又注):“往家兄西樵题先生秋听图云:‘姬人水槛焚香侍,秋音扁舟抱膝听’,一时传为佳话。仲儒重来皋邑,展谒兹图,追溯夙昔,敬爱悲怀,璅璅细言,远愧司勋也!通家子王仲儒拜题。”可见冒襄去世后,王仲儒曾专程从兴化赶来如皋凭吊,其情殷殷之至。冒襄表弟许嗣隆所题像赞则署名了具体年代:“……公归九原,余旋六诏,……甲戌仲春愚表弟许嗣隆拜题于长干寓馆”。甲戌仲春为冒襄卒后数月,即康熙三十三年(1694年)初,此乃许嗣隆从云南返回南京时在寓馆所题。值得一提的是宋犖所题像赞:“少而结纳,衷绮蹁跹,中更世故,渤澥飞尘,罻罗高张,冥鸿独全,跌宕文酒五十余年,今乃见其据槁倚梧,深衣幅巾。其翛然也,以为山泽之臞仙;其退然也,以为前代之遗民。而识君之貌者,谓是清流党锢之三君。绵津山人宋犖题。”从“翛然”、“臞仙”、“退然”等词,可见宋犖眼中的故人是何等清癯秀逸,仪态儒雅,这与砚片小像相差远矣!民国十三年至三十五年,冒鹤亭先后拜请多位名家于画上题款,如李详、陈三立、夏敬观、陈曾寿、樊增祥、于右任、龚心钊、张元济等,使此画更具价值与权威。
存世的第三幅冒襄画像为乾隆年间冒氏侄孙冒念祖所摹绘(附图略),载于乾隆年间重刻版《同人集》第一卷,并附韩菼、宋荦、王仲儒、王文焕、许嗣隆等人所题像赞。因系冒襄卒后所作,康熙版《同人集》当然无载。惜者,乾隆版中冒氏后裔抄录时屡生舛误,如“据槁倚梧”误为“据稿倚梧”,“渤澥飞尘”误为“渤海飞尘”,“衷绮蹁跹”误为“裘绮蹁跹”……。
存世的第四幅冒襄画像为载于道光十年刻本《古圣贤像传略》,为清代学者长洲顾沅(1799~1851)所辑。冒襄手若兰花,拈须微颔。此图与乾隆版《同人集》雷同。
存世的第五幅、第六幅冒襄画像均载于清代番禺叶衍兰(1823-1898)辑摹的《清代学者像传》,一为立像、一为坐像(附图略)。叶衍兰费时三十余年,摹写清代学者171人像(部分为大兴黄小泉摹绘),摹绘的原本概为学者后人供奉之神像,或为已版专集所刊画像,均有可靠依据。其孙叶恭绰继承乃祖之志,于1928年交付上海商务印书馆影印,始得问世,一函四册装,分别由谭延闿、蔡元培、于右任、罗振玉题写书名,一直见重于世。
清末,照相术传入中国,由于并不普遍,民间炭精肖像画兴起,光影运用带入画像。今水绘园“得全堂”冒襄画像为碳精之作,乃“文革”前如城人氏董伯衡所绘。董伯衡为人儒雅,精于丹青,于鱼市口西侧诸葛生裕店前设摊画像为生。董伯衡以《清代学者像传》为依据,进行了艺术表现手法的创新,使得原本为平面线条的冒襄画像,脱胎成栩栩如生的现代光影佳作(附图略)。所憾者,董伯衡对明清服饰疏于考证,将冒襄幅巾误画成幞头。
其二,年岁之别。陈洪绶生于1598年,卒于1652年,享年五十有四,即便是临终之前为冒襄写真,冒襄亦年仅四十,此时冒襄何等风流倜傥,何等英姿勃发。一代宗师陈洪绶将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翩翩公子画成一个“六、七十岁”的垂垂老者,情何以堪!
冒襄与陈洪绶之交谊应无疑义。崇祯十三年(1640),陈洪绶赴京应试,和方以智、王崇简等复社名士往来甚密,与复社成员张岱、何天章、孟称舜、孟称尧等结为莫逆,和陈洪绶并称“南陈北崔”的崔子忠亦为复社中人。笔者虽未查阅明末吴应箕《复社姓氏录》和清道光吴山嘉《复社姓氏传略》,但陈洪绶于崇祯七年(1634)所作《执扇凤簪图》题款中有“溪山洪绶写似朱季方社弟”句,据此推理,陈洪绶即便不是复社一员,也与复社渊源极深,与比自己年轻十四岁的冒襄相交亦在情理之中。冒襄《再上中堂熊公书》中曾有拜崇祯工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范景文为师且立雪六年的记述,极有可能此时冒襄在京曾与陈洪绶面晤。至于妄测陈冒之间通过周亮工等人再行结交,此说诚不可取。网上检索《陈洪绶年表》:“万历三十九年,十四岁。悬画市中,立致金钱。是年黄周星生,冒襄生”,此处亦可佐证陈冒之谊。顺治初年,两人均于颠沛流离之中。冒襄避难盐官;陈洪绶剃发披缁于绍兴云门寺,尽管生活清贫,但其孤傲不屈,不事清廷,与冒襄同声相应。自顺治五年,陈洪绶鬻画杭州,时冒襄五年三次危疾,未曾远足。顺治八年(1651),冒襄方逾不惑,董小宛卒。翌年,陈洪绶卒。以此推论,陈洪绶断不可能为生者臆造画像,如曾与冒襄相见,也当在崇祯年间,砚片小像更不可能是冒襄。
其三,款识之疑。砚片款识为“巢民师属陈洪绶绘”,钤“老莲”方印。若说冒襄有位年龄和名气都要比自己大得多的学生陈洪绶,已成史学新闻。更将砚片小像断为冒襄,且又形神皆非,画风、书法、印章訾议甚多,更是学界奇谭。“师嘱”二字,本有“为自已画像”、“为冒襄画像”、“为友人画像”三种释义,未尝不是应冒襄之嘱以剃发披缁的自画像相赠,抑或是应冒襄之嘱为某大德高僧造像。作茧自扰,情何以堪!
陈洪绶师承浙江武林画派领袖蓝瑛,入国子监后,奉命临摹历代帝王像,深悟唐宋元多位大家画艺真谛。总体而言,其人物画,躯干伟岸雄奇,衣纹细劲清圆,造型生动夸张。晚年,线条清柔高古,并改中年直折为圆折,人物意态略有变形,极少数奇骇怪状。就砚片画像而言,如系真迹,也为中年应酬之作。
陈洪绶的书法初临欧阳通,后学怀素,兼师颜米,形成笔法瘦硬、奇纵放逸的独特风格。结体取右欹之势,章法上疏密有致。陈洪绶作画题款,多为行草,行楷极为少见,无论何种字体,总具潇洒典雅、遒劲洗练之风。但早年名款,书风稚嫩,笔法较弱,“巢民师属陈洪绶绘”八字如系真迹,也为早年款题。
陈洪绶印章有十九方之多,如“洪绶”、“章侯”、“莲子”、“悔迟氏”等,如合计印文相同而篆法不同之印,则有六十七方。椭圆形“老莲”印,为仕途失意和明朝覆灭之后所用,寓不染污泥之意。笔者检索《陈洪绶印谱》,并无方形“老莲”之印,抑或未曾录入。民国以降,托古臆造之物甚多,专家亦有鱼目难辨之时,此砚片惟有存疑。
附《董小宛画像小识》:顺治八年董小宛逝世,冒辟疆请扬州张恂为《影梅庵忆语》配画,《同人集》卷六太仓吴伟业《题董姬宛君小像八绝句》可为佐证。兴化禹之鼎也画有董小宛二十一副小像。可惜这批画像中,除禹之鼎的一幅董小宛画像依稀可辨外(附图3),大多不再存世,只能凭后人临摹之作来想像三百多年前董小宛的容颜。百余年后,番禺叶衍兰《秦淮八艳图咏》收集秦淮八艳肖像图,但仅为白描(附图略)。浙江海盐人顾端曾临摹下董小宛小像,这成为董小宛芳容的唯一依据。顾端原画已不知所终,但民国时期如皋新新照相馆以此画为底板拍摄了一张玻璃版照片,照片函套上印有“如皋新新美术照相馆南门长巷”字样,这是前人留下的唯一可信的董小宛小像(附图略)。现今水绘园“得全堂”中董小宛炭精画像便是从此幅小像截取而来(附图略),亦为董伯衡先生所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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