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多年前,我家住在上海南市老西门的中华路上,父亲沿街面开了一家沙发店经营沙发木器,我就在附近的文庙路上读小学。我从小喜欢画画,常常拿了父亲店里裁剪沙发面料用的三角形“划粉”到处涂鸦,弄堂的水门汀地面布满了我的“作品”,家里的墙壁也未能幸免,为此额角头上没有少挨“毛栗子”。
文庙路上有好几家擦笔画店,每天放学后,我常常在店门口流连,趴着窗户观看满壁悬挂的领袖肖像,电影明星大头照和在店堂里瞄着放大镜、打着格子绘制擦笔画的老师傅,崇拜得五体投地,以为这就是绘画之道。父亲看见我这么喜欢画画,破天荒买了一本齐白石的画册给我。兴许在我们这样一个毫无艺术背景的市民家庭,购买画册乃是一件过于“奢侈”的事,父亲在画册封面上用毛笔写下了“陈焕听(父亲的名字)主,陈志强用”八个大字,于是,这本书成了我生平拥有的第一本画册,尽管只有“使用权”,齐白石也成了我知道的第一个画家。
画册里的蝌蚪、青蛙、河虾、螃蟹……令我爱不释手,我试图用从擦笔画店里“偷师”学来的方法临摹这些作品。一次上美术课,我撕下练习簿卷了一支擦笔,用削下的铅笔粉临摹了一幅齐白石的蝌蚪青蛙,美术老师看了之后对我说:“画得不错,但是齐白石画的是国画,是用水墨画的,不是用擦笔擦的。”还说,“你喜欢画画,应该学习一点绘画基础,以后可以再学水墨画或其他画种。”那天放学后,老师带着我到老西门新华书店买了《怎样画人像》和《怎样画铅笔画》两本书,于是画家“哈定”的名字印入了我的大脑。
《怎样画人像》使我走出了“井底”,原来画画的天地如此之大,除了中国水墨画,还有素描、水彩画和油画;懂得了学习绘画,首先要学习基本功,要通过线条、明暗、立体和色彩来表达思想和情感的道理。书里的“世界名作介绍”,又使我从《蒙娜丽莎》以及众多画家的作品中,知道了达·芬奇、拉飞耳(拉斐尔)、林布兰(伦勃朗)、苏里科夫、列宾、谢罗夫(赛洛夫)、珂勒惠支等名字。
《怎样画铅笔画》让我找到了学习绘画的“路径”,我跟着这本书依葫芦画瓢,居然画得有了点模样,同学们推举我担任少先队的“墙报委员”。进中学后,在课余时间又参加了学校的美术组,学素描、画水彩,还和美术组的小伙伴一起,到附近的工厂、农村画歌颂“三面红旗”的壁画。
初中毕业,我与美术组的几位同学报考了当年提前招生的几所艺术学校,经过笔试、面试几个环节,当全校毕业班的大多数同学还在为即将到来的“中考”而温课迎考时,我们美术组几个同学分别被上海纺校、轻校、人民艺术剧院学馆、儿童艺术剧院学馆等艺术院校录取,我成了唯一被新建立的上海市美术专科学校预科录取的幸运儿。
进了学校,想不到哈定竟成了我们预科水彩画和线描课的主教老师。哈定,这个原本印在书本上并引领自己跨入美术大门的名字,又活生生地走进了我们的学习生涯,那么年轻、那么英俊、那么儒雅,使我们欣喜不已。记得第一堂线描课,在陕西北路原犹太人西摩会堂改造而成的大素描教室里,我们围坐在哈定老师的身边,聆听他糯声糯语地说着线描与素描有啥不同……如今,每想起当年上课时的情景,哈定老师他那字正腔圆、富有磁性的“申”音,至今回响在耳畔。
五十多年过去了,当年上海美专的老同学仍然忘不了哈定老师在教室里画示范作品的每时每刻,忘不了他带着我们到豫园、中山公园写生的分分秒秒,更忘不了他背着被头铺盖与我们一起到建设工地劳动、在工地现场为我们讲课的情景……我们无数次看到哈老师在教室、公园、工地为我们画的示范画,其中,在豫园画的《城隍庙九曲桥》后来参加了全国美展,原作还被中国美术馆所收藏。可以说,我们是这些作品创作过程的见证者。
在我们学习过程中,有太多像哈定先生那样的美术教育家以及他们的艺术作品深深地影响和熏陶了我们。我想起了孟光老师对我们说过的那句话:“我们这些人都是铺路石子,你们都要从我们身上踏过去。”
正是有了这些“铺路石子”,才使艺术大道不断地向前延伸,造就了活跃在中国画坛上一代又一代的艺术家。
评论列表: